【文/亚历克·罗素,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如果想见微知著地了解当今全球秩序经历的巨变,不妨从肯尼亚外交官的官方日程表看起。曾几何时,肯尼亚接待大国外交使团的机会屈指可数。再也不会是这样了。如今,他们的日程表上几乎没有空档。


(资料图)

今年夏天早些时候,内罗毕在短时间内连续接待了希望讨论自由贸易协定的美国官员,在肯尼亚议会发表演讲的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以及前来签署自贸协议的欧盟官员。

肯尼亚军方领导人也握着一手令人印象深刻的“舞伴卡”:比方说,今年5月,一艘印度海军护卫舰在蒙巴萨的近海参加两国联合军演;英国皇家海军陆战队正在为肯尼亚训练首支特战单位。

早在二十年前,中国刚开始对非洲大陆发起“魅力攻势”时,就已将肯尼亚视作重要的合作伙伴。从印度洋沿岸到深入内陆,中国正在该国大举投资基建项目。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在7月份出访肯尼亚。同月,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希在肯尼亚受到了红地毯的接待,这是他非洲之行的第一站。

欢迎来到一个“按需点菜”的世界。冷战结束后,美国作为唯一超级大国的时代正在远去,各国被迫以结盟的方式选择“套餐”的旧时代,正朝一个更具流动性的世界秩序转变。美国与中国的大国竞争、西方事实上放弃了30年来期待自由市场的“福音”能够改变中国政治体制的美梦,正在给全世界许多国家提供一个机遇:不仅仅是获得中美的拉拢,还要从两个大国的竞争中渔翁得利。许多国家正在迅速且越来越娴熟地做这件事。

“对肯尼亚和其他国家来说,这不是一个选边站的问题,而是选择所有人的问题”,长期关注新兴市场、来自开普敦的前晋达(Ninety One)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分析师麦克·鲍尔(Michael Power)说。“我们不应该继续谈论‘不结盟运动’,”他指的是冷战时期,在西方与前苏联的对峙中宣布中立,由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国家结成的国家集团。“我们应该讨论的是多向结盟(multi-aligned)运动。”

按购买力评价计算,金砖国家(灰)与22个申请国(红)GDP占全球之比变化图 图自:《金融时报》

正如美国著名时事评论员法里德·扎卡里亚在2008年的文章《他者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Rest)所描述的那样,这个现象在15年前第一次出现——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二十国集团(G20)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开始为拉动全球经济发展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如今,随着美国与中国陷入大国竞争,二十国集团比过去更为分裂、效率更低,一个更加机会主义的新时代正在到来。

某位熟悉中西方高层想法的西方资深决策者认为,这是“一代人才会经历一次的转折”。西方国家的外交官形容当今是“骑墙派”与“摇摆州”的时代。保加利亚政治学者伊万·克拉斯捷夫(Ivan Krastev)称之为属于“中间国家”的时代。他强调,“中间”这个词反映了各国处在中美之间的位置,与那些国家的体量无关。

根据克拉斯捷夫的划分,一系列明显不够“中间”的国家也符合这个定义,比如美国的传统盟友沙特阿拉伯、土耳其、以色列甚至德国,还包括被广泛视作正在崛起、全球南方国家中的两大巨头,印度与印度尼西亚。

地缘政治咨询公司Macro Advisory Partners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的高级顾问纳德·穆萨维扎德(Nader Mousavizadeh)表示,“这种地缘战略层面的‘创业精神’,反映了过去10年来全球秩序‘群岛化’的演变趋势。必须将这种转变视作结构性与世俗的,并非周期性的。”

“华盛顿与北京已经从竞争关系走向对抗关系,这为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同中美发展更有效的双边关系、彼此间发展更深层面的战略合作关系开辟了空间。”

金砖之外

这样一种不那么规整的新格局的最大受惠者,显然是全球南方,该名词大致覆盖了拉美、非洲与亚洲的发展中经济体。在本周于南非举行的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上,全球南方国家进一步提升的雄心壮志将一览无余。

金砖国际组织是在2008金融危机后正式成立的,采用了银行家们偏好的经典缩写BRIC——由高盛(Goldman Sachs)的经济学家们创造——当时他们的利益比现在更加一致。最初的四个创始国向南非这个经济体量相对小的国家发出邀请,南非的加入也使非洲被纳入金砖国家集团。

在经历了多年的试水后,如今的金砖国家组织正蓄势待发。至少从象征意义上看,这次峰会有可能被视作“21世纪的万隆会议”,当年正是那场会议发起了不结盟运动。

万隆会议是不结盟运动发展的重要里程碑,图为周恩来总理在会议中发言

金砖峰会的头号议题之一便是处理22个国家的加入申请。这些不拘一格的申请国包括委内瑞拉、越南等全球南方国家的意识形态中坚,来自中东地区的沙特、阿联酋以及伊朗,还包括世界各地的重要国家,如印尼、尼日利亚和墨西哥等。

负责筹办峰会的南非亚洲及金砖事务特使阿尼尔·苏克拉尔表示,把以上所有国家加起来,金砖集团将占据全球经济体量的45%。就算是更有限的扩容,也将形成一个占全球近半人口、35%经济体量的庞然大物。他预计本届峰会将实现“更雄心勃勃的议程、更强有力的政策主张,包括大力推动全球政治、经济与金融体系改革”。

无论结果如何,金砖峰会的召开确实凸显了前文提到的广泛现象。克拉斯捷夫表示,为了更好地理解中间国家新获得的外交空间,应该避免中美正在陷入“新冷战”这种具有误导性的观点。

“不要过度关注中美竞争,如今他们还没有能力像冷战时期的美苏那样,泾渭分明地划下对抗前线。中间国家还没有强大到能塑造国际秩序的地步,但他们的目标是提升本国在国际上的相对重要性。”

“这种过度活跃会令他们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克拉斯捷夫补充说。“中间国家的活跃具有传染性。一提到他们,我就会想起小时候读过一本无厘头小说中的一句话:罗纳德勋爵从房间中跳出来,蹦上马,疯狂地朝四面八方奔去。”

俄乌冲突爆发后的土耳其,就是一个时而与西方合作、时而对抗的典型案例。在今年夏天的北约峰会上,土耳其允许瑞典加入北约的态度发生了戏剧性转变,凸显了该国的不可预测性。

西方官员认为,沙特与阿联酋属于同一类型,他们在全球舞台上的表现更加自信,更加独立于传统盟友美国。布鲁塞尔的政策制定者们注意到,这两个国家加强了对非洲之角地区的政治参与,以及沙特在俄乌谈判中扮演的中间人角色,并得出结论:欧盟需要重新思考其外交政策的优先事项和关注重点。一位欧盟高级官员表示:“我们需要与这些国家加强接触。欧盟的很大一部分外交政策架构已经落后时代20年了。”

中间国家积极行动的精神必然会在约翰内斯堡彰显无遗。金砖峰会前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俄罗斯总统普京是否会亲自出席上。鉴于国际刑事法院宣布起诉俄罗斯领导人,这让南非在面临国际义务的问题上进退两难。

俄罗斯领导人选择视频参会的决定会让南非总统西里尔·拉马福萨松了一口气。他拒绝批评莫斯科的立场激怒了部分拜登政府的官员。这样的安排也提前避免了许多国家领导人与俄罗斯总统线下会面时的尴尬。虽然他们并不情愿与西方国家一道谴责莫斯科,但黑海粮食运输协议的终止执行令许多非洲国家感到不满。

围绕金砖国家扩容问题的争论,中国的意见也将在峰会中起到重要影响。

没有人会质疑,中国渴望成为全球发展中世界事实上的领袖。正在北京担任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政策与战略副总裁的英国前财政部首席秘书丹尼·亚历山大(Danny Alexander)爵士说,中国显然将自己视作全球南方国家的天然领导者。

“在中国国家国际发展合作署的一次会议上,与会者广泛讨论了各种类型的合作,比如南南合作、南北合作与亚非拉合作等等。显而易见,存在对发展和投资议题的多重讨论,这些对话不再通过西方的视角进行。”

对北京来说,一个得到扩容的金砖国家组织将成为二十国集团的有力制衡。尽管部分金砖峰会的主要参与者,尤其是印度,并不希望让金砖成为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俱乐部”。印度外交官公开宣称,不赞成开发金砖货币。

在这两个亚洲巨人彼此防备的同时,新德里今年对西方国家做出了前所未有的战略姿态,总理莫迪对华盛顿和巴黎进行了国事访问。印度官员声称会“与自身的利益保持一致”,在对待俄罗斯的立场上,包括购买其石油,新德里坚定地避免追随西方的路线。

尽管巴西左翼总统卢拉最近访问北京时发表了反西方言论,但参与了峰会筹备工作的外交官表示,巴西也对金砖国家组织扩容的影响持审慎的态度。

在世界各地的中间国家,尤其是对来自中美的压力高度敏感的新加坡,这样的外交手段与操作每天都在上演。

去美元外交

尽管约翰内斯堡的幕后存在种种不和谐,绝大多数参会国家都对全球经济秩序过度偏袒西方的利益感到沮丧,他们认为现在终于到了改变这一切的时刻。

巴巴多斯总理米娅·莫特利(Mia Mottley)今年6月在法国总统马克龙主持的一场峰会中代表广大发展中国家发言,并呼吁对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进行改革。“当这些机构(1944年)成立时,我们的国家还不存在。”她强调。

宏观经济咨询公司Ex Uno Plures的负责人佐尔坦·波兹萨尔(Zoltan Pozsar)认为,当前的国际体系正处在转折点。他以全球南方国家推动去美元化并反思IMF和世界银行的作用举例,认为“全球东方与南方国家正就世界秩序进行重新谈判”。“西方曾幻想金砖国家组织是一只‘乖巧的宠物狗’,他们会攒下手中的美元,拿去购买美国国债。然而,金砖国家组织现在要求重新谈判并决定整个体制该如何运作。”

美国财政部长耶伦长期以来都自信地反驳这一主张,她也代表了许多市场投资者的看法,即推翻美元在全球储备货币中的主导地位将是一个耗时漫长的赌注。耶伦在巴黎的峰会上表示,“国际贸易之所以广泛使用美元有充分的理由,这是因为我们拥有深度、流动且开放的资本市场,法治以及长期和深度的金融工具。”

但至少在政治层面,当前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有利于推动变革。在冷战高峰时期,不结盟运动的成员国不得不依靠道义和情感层面的相互支持,而非经济或政治影响力。如今,金砖国家组织与雄心勃勃的申请国占全球经济的比重高到前所未有,且掌握众多西方国家急需的重要矿产。

资料图: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位于上海的总部 图自澎湃影像

此外,哪怕是一些对中国影响力抱有怀疑的“中间国家”,也分享北京对美国将金融制裁武器化的担忧。穆萨维扎德提到,对这些国家来说,过去一年半以来最具标志性的事件,不是俄罗斯在2022年2月全面进攻乌克兰或者北约重新找到了存在的意义,而是西方冻结了俄罗斯中央银行的外汇储备,再一次以戏剧性的方式凸显了美元的垄断力量。

“对于中间国家来说,这就相当于某人闯进他们驻其他国家的大使馆,没收了使馆财产。这提醒我们,在‘群岛化’的世界你可以抱有一种机遇感,但一个美元主导世界的替代品并不存在。”

“许多国家认为,他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将来陷入如此大规模的外汇储备在一夕之间被冻结的情况。这就是莫迪政府(对西方)最主要的回应,包括一些中东地区的中间国家也对此耿耿于怀。”

在华盛顿和西欧各国首都,官员们正全方位关注中间国家的崛起,并重新评估这些国家的世界观。德国官员甚至认为,德国也可以被视为一个中间国家。一位官员说:“我们明确主张,世界不应该是一个两强主导的世界,而应该是一个多极世界。德国的任务就是在更中间的位置发挥作用。”

拜登政府的官员们经常谈到,当传统盟友们采取与中国或俄罗斯更接近的立场时,不必过度反应,而是应私下说明情况,强调“美国价值观相对中国的长期优势”。与此同时,华盛顿正忙于建立新的地区联盟体系,包括奥库斯三边防御条约和“印太四国”集团。

有时,从约翰内斯堡传出的声明听起来像是万隆会议反帝国主义言论的翻版。但西方官员承认,如果像他们上个世纪的前辈们那样一概无视这些说法,将会大错特错。

西式固定套餐的时代已经过去。新时代的菜单深受两位大主厨的影响,但依然还在编写之中。

(原文于8月21日发布在《金融时报》网站评论版,原标题:“‘按需点菜’的世界——我们这个时代的地缘政治新秩序。” The à la carte world: our new geopolitical or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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