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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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安澜》是一部讲述黄河与人的故事、富于生活气息的戏,也是一部讲述共和国历史、富于时代精神的戏。将普通人与时代之间的关联,做一种生动、有力的舞台表现,推动国家政策与社会人心之间的对话,正是豫剧三团自《朝阳沟》以来开拓、成就的现代戏传统之一。《大河安澜》在这一传统的滋养与各方人才的倾力合作中,创造了“大河”这样一个动人的、崭新的艺术形象,带领观众进入黄河岸边平凡又伟大的生活世界,极为精彩地回答了:一个普通的守河人何以安澜?何以承载黄河孕育的土地上的厚重文化?何以成为护持百姓、激励后人的“河神”?何以成为承继了“大禹”精神、也凝聚了共和国精神的平民英雄?
《大河安澜》开场时,一面幕墙奔腾着黄河水,说书人一样的支书靠河一吼,唱出这黄河岸边流传的故事与精神:“大黄河,看得见五帝三皇,大禹王要治水,得罪了龙王,大禹王镇守中原禹门口,他要与龙王爷血战一场。”随后,身穿志愿军服、打着背包的刘大河跑上黄河岸边的大堤,孩子般把一捧沙抛起来,又瞪眼吹去拂面而来的沙尘,憨态可掬,喜从中来,这是他熟悉的家乡,他熟悉的土和沙。他熟练地从大堤上滑下,遇到他熟悉的乡亲们的锣鼓秧歌欢迎阵仗……大河的这一开场亮相,把一种黄河岸边长大的孩子的憨厚,和一种经过部队培养、战争磨砺的战士的坚毅、明亮、担当,做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赋形。这是中原厚土和得之不易的共和国历史赋予的气质,一种在大河此后几十年生活风雨中毫不褪色、消磨的精气神,让他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会挺身而出,“我是军人,我来守河”,“我是军人,我来保护你”,“这是我的阵地,我绝不会放弃”,也让他在每一次涉及个人幸福与安危的抉择中,都先顾着他人,而放下自己。
豫剧演员贾文龙把这一角色塑造得令人感动而信服,这来自他对角色的理解和把握、能很好表现性格的唱词唱腔、融合豫剧传统戏与现代戏的精湛技艺和倾情投入。这还与编剧王宏对1950年代部队经验、精神的深刻把握和传达有关。大河面对乡亲们对他“英雄回来了、快给我们讲讲你杀了多少鬼子”的期待,虽有点羞涩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战绩,却同时大方地说自己是炊事兵,当有人发嘘声,他更“骄傲地”说,老班长说了,“一个炊事员,半个指导员”。大河,这一个“骄傲”的炊事兵身上,同样蕴含了四五十年代中国军队诸多了不起的创造性经验和革命传统。
编剧把普通士兵大河的淳朴心性和军队磨砺的能力品格,视为宝藏,以一种知心而谦虚的方式,针脚细密地编织进剧情,这实则是文眼,是戏眼:大河是黄河的赤子,也是共和国的“赤子”。
如果说,大河代表了经过部队熔炉锻造,高强度的、纯粹的赤子,黄河岸边坝头村的村民们,则铺设了一种更为宽广、深厚、生长这样的赤子的土壤。有胸怀、有头脑的支书,热心肠、不怕事的二婶子,即使在动乱时代,也能让躁动起来的村庄平静下来,让七宝这样有点“浑”、有可能被狂澜带着跑的野小子清醒过来,守护住人性人心善良的根底。像守河人曾经收留了黄河漂来的孤儿大河一样,他们收留了父母是资本家、落难的师范学院毕业生安澜;这样的大河安澜故事,在这样的黄河风土与生活世界里,生生不息。
安澜和大河在堤上的庙里安了家。新婚之夜,安澜说:听二婶儿说,这是大王庙,这里面供的都是老辈子治河的大英雄,村里人都把他们尊为河神。
大河说:俺爹说了,守河人也是河神!一辈子都要守好这条河。
安澜说:大河,你也是河神?
大河没有回答,只是引着她来看河,告诉她黄河是母亲,却有不受管束的脾气,“她平安就是我一生追求。老年后我也要跟着她走,跟着她去看大海,去看源头……”当年,大河复员回家乡,在众人都不愿意守河、黄河谁来守成了难题之时,毅然接下养父守河人的职责。守河守河,守的是苍生。
大河为护河而死,葬在了河边。多年后,为“数字黄河”工程攻坚的儿子大堤,陷入母亲和妻子要自己“离开黄河”的矛盾和痛苦中,来到父亲坟头。此前,在老龙湾的水文测量中他差点丧命,母亲安澜坚决要他辞职,因为,“你和恁爹太像了”。这个戏剧冲突其实颇不容易设计。大堤来到了坟前,使他下了决心的,不只是心上烙印的父亲的坚忍和奉献,更是对埋在黄河岸边的父亲的“心疼”。这心疼也就自然地通过动人的唱段,和母亲安澜的心连接起来。在世代的情感与责任的传递中,矛盾不是被解决,而是被升华了。黄河岸边埋骨的大河,是守护土地与后代的人,也是永远被后代感念的人。
赤子其人,河神其魂。正如安澜转述二婶儿的话,在中国的乡土上,自古以来如此,老百姓以尊为神的方式记住一些为老百姓做了好事的人,这是一种属于百姓的感谢机制。这样的《大河安澜》,正如几年前豫剧三团的另一部大戏《焦裕禄》:老百姓把焦裕禄这个人记住了,而艺术以这样一种细腻而恢宏的方式把老百姓的感谢记录下来。这样的艺术,是时代的艺术,也是属于人民的艺术。
《光明日报》( 2023年02月01日16版)